清墨一世

不辞冰雪为卿热（十）

*大侦探7第三案《宰相请点灯》同人衍生，有私设，有ooc，cp见tag

*我终于写到最刀的地方了😑

12.正月初八 择死

这是张百万入狱的第九日。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了一夜，张百万意识到，自己已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不过没关系，他即将进入永久的长眠了。

鸥花魁曾给过他一小瓶毒药，并非昨日见面，而是在除夕夜，他刺杀甄宰相失败被捕之时。当时他被甄府的侍卫们押着进地牢，鸥花魁突然冲上来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冰冷的拥抱，鸥花魁眼底满是决绝。

她顺手替张百万拢好了头发，将散乱的发丝都理顺，然后用发冠束起来。

她从前也给他束过发，在某些清晨。他们因处理灵通阁的事彻夜未眠，或是哪天高兴了一起饮酒通宵达旦之后。她常会在张百万出门前将他叫住，替他整理衣服，再将松散凌乱的发髻重新簪好。

她的手指纤细又柔软，温柔地梳顺每一丝头发，然后仔细戴上金玉冠。

张百万则爱刻意揉乱鸥花魁的头发，在鸥花魁又惊诧又恼怒的神色中笑着哄她去睡觉。

“你该休息，今日不必去楼里。”

“老板这么贴心，怕不是嫌我神色憔悴，吓跑了店里的生意吧。”

鸥花魁自恃美貌，便是蓬头垢面乞讨之时也难掩清丽之色。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好意，尤其是已经对她足够好的张老板，所以在这种时候常爱玩笑几句，将略微暧昧的气氛打破。

但张百万却不止一次幻想过时光能暂停，因为镜子里的他们真像极了一对璧人，不必考虑悲痛又沉重的命运。

但是时光不会停滞啊，鸥花魁手巧，很快就能收拾停当。她会习惯性后退一步，两人间撤开一定的安全距离。

张百万便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将那些绮丽的念头消散干净。

每一天都不易，只是想在南城生存下去，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哪有心思想儿女情长之事？

除夕夜里，鸥花魁的手指依然柔软，却冰凉，蹭过张百万的头皮，让他禁不住打冷战。

一大朵烟花炸开，火光映在鸥花魁倾国倾城的脸上，她的笑容颇有深意。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一个对视，张百万就知道她藏了东西在他的发髻里。

张百万进地牢之后就被搜刮干净了，包括他发顶那金镶玉的发冠。但是藏在发丝深处的那一小瓶毒药并没有被发现。

这是鸥花魁留给他最后的选择，张百万明白她的意思。有时候死是一种退路，死能让人彻底解脱。

张百万是感激的，虽然他并不真的想死，但他也希望把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

瞧，这才几日，就派上用场了。

“甄欲借你之手杀乔，再挑两国战乱。”

这是鸥花魁昨日给他包扎伤口时在他手心写下的。这一句话不可谓不惊心，张百万猝然抬头，却见鸥花魁神色不改，仿佛全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若是不在意，又何必来告诉他呢？

张百万心里有种说不尽的滋味。他终于明白甄宰相为什么一直派人讲述乔世子与鸥花魁情意绵绵的日常，甄宰相在刺激张百万，试图激怒他对乔世子动手。即便张百万不动手也无妨，甄宰相会替他动手，将罪名扣在张百万头上。反正张百万被压在甄府地牢里，可随意拿捏。

这一招真妙。

除去乔世子，彻底掌握数十万镇北军；宣扬张百万是敌国皇子之事，可引镇北军去湖国寻仇……甄宰相究竟想做什么？谋朝篡位？一统天下？

张百万感到心惊肉跳，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鸥花魁，鸥花魁的眼里终于带了一丝紧张。

鸥花魁见事明白，并不亚于张百万。

必须阻止甄宰相。

这是两人不必言说的默契，也很可能是最后的默契了。

鸥花魁走后，张百万站在窗下许久。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可贵的阳光，光和热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他唇边甚至挂着淡雅的笑意。哪怕守卫们进来粗暴地撕扯开鸥花魁才绑好的布条时，张百万也没有皱一次眉头。

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还怕什么疼呢？

不能再起战事了，各国的百姓承受不住。

乔世子不可以有事，否则她会伤痛欲绝。

所以张百万得死。

张百万必须在甄宰相对乔世子动手前自尽。

今日是正月初八，张百万透过小窗隐隐窥见晴朗的天空。

这是个好日子，可以上路。头七还魂时便是元宵佳节，或许他还能回到醉仙楼，为他的父母亲人，为小羊和小狐放飞一盏祈福的天灯。

张百万拿出那小小的玉瓶，笑容凄绝。

鸥花魁真的很懂他，又聪明，那么早就替他选好了路子。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失望了。

张百万朝着湖国的方向为他此后生死难料的父母磕了三个头，抬脸时眼角已经是一片湿润，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毒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灌入脾胃，疼痛来的又快又狠，牵扯着张百万的五脏六腑，让他顿时瘫倒在地，抽搐不止。

巨大的疼痛让张百万想起自己第一次被皇长孙派来的杀手砍成重伤时的情景。他倒在河岸边，几乎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可是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张百万还是本能地握紧了手里的刀，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了，为了父母，只有还有一口气，他也得撑着。

可是来人是鸥花魁。

张百万没有太多思考，他毫不犹豫地放下了刀，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抓鸥花魁的裙角。

救我。

鸥花魁又惊又惧，清澈的眼睛里倒影出张百万狼狈至极的脸。

张百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固执地抓着她的衣裳。

张百万知道鸥花魁一定会救自己，他说不出原因。但无论是小羊、图雅还是鸥花魁，都不会丢下他自生自灭的，张百万笃信这一点。

处理伤口时很疼，张百万咬着自己的嘴唇，直至血肉模糊，铁腥气完全掩盖住药味。张百万调整呼吸，努力想些别的，试图转移注意力。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鸥花魁脸上。

鸥花魁正屏气凝神地替他清理，她嘴唇抿成一条缝，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眼神却认真专注，光洁的额头上也有细细的汗珠。

在被鸥花魁救下之前，张百万并没有仔细地考虑过自己对她的情感。

定是有喜欢的，从上元夜抢天灯时的惊艳到后来的主动求娶，张百万的确是喜欢鸥花魁的。但这种喜欢是清浅的，浮于表面，更多的是对她样貌才学的欣赏，以及少年下意识对美好的追求。哪怕后来木兰出事，张百万费尽心机找寻鸥花魁的下落，也只是责任感和愧疚使然。

南城的岁月太漫长了。从醉仙楼到灵通阁，从正事到闲谈，在无数次对鸥花魁的聪敏沉静与权谋智慧的惊叹与折服中，张百万发现自己的倾慕逐渐转化为真切又深重的爱意了。

面对这样一位绝世佳人，没有人能不陷进去。

但张百万又的确不是寻常人。

他的命运注定了他的不平凡。张百万将心理防线建得极高，他不敢轻易将心露出来，更不肯交付出去。他不敢放肆地爱，也不敢奢求收获一份真挚的爱。

张百万只能对鸥花魁好，他觉得只要对她好就可以了。用好意弥补他的国家和皇祖父对她造成的伤痛，用好意成全自己压抑已久的爱慕。

这是个好机会。张百万突然想到，鸥花魁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理应报答她的，待她与众不同地好。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守护她了。

可是鸥花魁说，“你的父母看见，定是要心疼死的。”

张百万知道鸥花魁这一句是无意的，她不知他是湖国八皇孙，更不会知道他心底最深重的伤痛。可她就是这样无意地挑破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用最温柔的语气，却轻松让他所有的努力建设溃不成军。张百万再也维系不住，脆弱一下子暴露无遗，他只能抱着鸥花魁失声痛哭。

鸥花魁就这么踏进了他的心中，张百万太痛了，他再也没有能力抵挡。

他只能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连带所有的伤痛，愧疚，爱慕，都一并交付给眼前垂泪的女子。他甘心沉溺在她爱怜的眼神中。

张百万也听到鸥花魁在小声地啜泣，于是他的心更疼了，他紧紧地抱住鸥花魁。

他们在异国他乡相互依偎。

在处处是敌的南城，只因有她，他才不是孤家寡人。

那次死里逃生后，张百万心境大变。他从前不信神佛，却在此事之后学会了礼佛祈祷，因为他突然觉得上苍待他不薄。

因为他命中注定的姻缘，他端丽动人的未婚妻，还一直守在他左右，陪他冒尽风雪霜寒。

辗转经年，张百万熟稔命运的花样百出，也曾洞悉生活的穷形尽相。哪怕前路依然坎坷难行，张百万却依然为每一个平凡的朝夕而心生庆幸。有那么几个瞬间，张百万感觉自己心头热血滚烫，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热烈地活着。

每一日是天赐的好光阴。

可是张百万从曾想过，鸥花魁的姻缘和牵绊不是他。

张百万的神志开始涣散了，他迷迷糊糊中觉得委屈，他还是好羡慕乔世子。

明明第一个遇见，第一个为她披上斗篷，第一个听到她说喜欢的人都是他，为什么鸥最后爱上了乔呢？

鸥花魁在重新见到乔世子之后就和张百万疏远了，张百万心细如尘，又最在意鸥的一举一动，当然很清楚地察觉到了她的改变。

他也很快查清了两人的前尘往事。

原来鸥花魁心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乔世子。

于是张百万退了一步，他给她自由，包括爱的自由。

但是真瞧见鸥花魁为乔世子写的诗作时，张百万还是心痛难忍。他痛苦却又无奈，柔肠寸断，只能坐在院子里喝酒，怒斥上苍恩赐的好时光竟这样短暂，为何就不能多骗他些时日。

醉眼朦胧间，张百万抬头看向月亮。月亮莹然圆润，清辉淡淡，仿佛是草原上那颗明珠，又仿佛是初见时那颗灿亮的眼睛，美好却遥远，叫他抓也抓不住。

张百万在院中醉倒睡去，连梦都是苦闷的，清晨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是鸥花魁的，红狐皮毛发亮，不见一点杂色。

鸥花魁端着醒酒汤走过来，和阳光一道，一点点将光铺到他心底，再一步步踏上去。

鸥花魁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出什么事了吗？”

于是张百万笑了，心间豁然开朗，摸了摸湿润的眼睛。

“别担心，已经解决了。”

是时候该把自己的心意解决了。

她本该配世间最好的男子，光明磊落的乔世子比他更值得托付。

那么，他只要守着她的笑就好了。

张百万大口呕着鲜血，今天日头的确很好，有一点微光透过通风口倾泄下来。

张百万伸手想去够那点光，他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一点温暖，可离那光束却总是差一点距离。

张百万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他的眼皮好沉。

他还是抓不住光。

他这一生什么也不曾抓住。

张百万在黑暗里合上了双眼。

*注：联系前文（第二章）鸥花魁在第一次救张百万时的心理活动，让张百万彻底交付真心的那两句话，是鸥花魁的精心设计的。这是一场趁人之危的算计。鸥花魁在国破家亡之后就丧失了天真与柔软。她选择跟张百万进南城，与他同进退，帮他打理醉仙楼和灵通阁，都是为了借张百万的财力势力完成复仇计划。最初鸥花魁认为张百万对她也是如此，却在一些细节中察觉到他拼命隐藏的情意，于是她开始刻意设计，直到天赐良机，她终于拿下了张百万的心。

可是张百万的眼泪也触动了鸥花魁的伤情，她的心也柔软了，于是她只能陪着他一起哭，哭的是自己的故国与亲族。她对张百万的怜惜真假参半，她的每一个举动都不坦荡，却又都是真切地为了张百万好。因为鸥花魁知道他们两个从此就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至于长久的陪伴中，真情会否逐渐盖过假意，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