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墨一世

心尖造王国
头像作者:风间漠

不辞冰雪为卿热【十四】

16.正月十二 迢迢




图雅头戴赤金珠冠,穿着一袭镶嵌着各色珊瑚和玛瑙的正红色喜服,静静坐在婚床上。她脸上罩着红色喜帕,入目也都是喜庆的色彩,只能在低头的时候望见自己脚上精致的红狐软靴。

窗外乐声喧昂,欢声震天。

这时,新房内走进个男子。图雅透过盖头,隐隐看到那男子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新郎喜服,心里突然生出几分真切的羞怯,垂下红彤彤的脸。

男子在图雅身边落座,取过如意秤,挑落她头上的红盖头。

图雅抬眼,顺着两人叠在一处的衣襟和那花纹繁复的喜服向上看,撞入一双清俊明亮的眼睛里。

少年的脸被满屋的红色映衬着,也红得显眼。

喝过交杯酒,喜婆们又说了一套吉利话,继而一个个退出了房间。

一时间喜庆的婚房里只剩了一对新人,图雅才品出舌尖残余的酒的火辣,脸颊也悄悄热了起来。

“娘子。”少年望着图雅,动情道,“你真是世间最美的新娘。”

图雅笑了:“夫君也和我想象中一样清隽俊逸。”

少年眨了眨眼,轻咳了一声,强作镇定地说:“累了吧?快歇息吧。”

说着,少年就企图伸手帮图雅把凤冠摘下。他似乎是不太了解女子头冠的构造,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动作极度温柔,生怕扯痛了图雅。终于在少年胳膊开始酸痛时,他成功地解开新娘繁复的发冠。

图雅始终乖巧地低着头任他操作,在取下沉重且局限头部动作的凤冠时,图雅顿时觉得轻松。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累到僵硬的脖子,笑容娇俏。

紫色的头发飘散开的瞬间如云似雾,梦幻的颜色更衬得图雅肌肤雪白,眉目如画。少年清澈的眼里瞬间写满了惊艳,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图雅,我定会好好珍爱守护你,一生一世。”

方才还落落大方的图雅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她含羞点头,再次抬头时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因为再次进入眼帘的却是张苍老、浮肿的脸,他呵呵地对图雅笑着,露出两排残缺不全的、熏黑的牙齿。

图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不住地摇头,想要后退,可背后是冰冷的墙,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扑过来。

鸥花魁惊叫出声,陡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仍在轿撵中。

阳光自翻动的帘角中倾泻,跳动在颠簸的轿子中。

随行的大侍卫听见鸥花魁的声音,急忙勒马问怎么了。

鸥花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着,却只能死死捂着嘴,将哭腔压抑回去,在大侍卫一声赛过一声的焦急询问中,强作平静。

“无事,继续走吧。”

只是一场梦而已。

美好与丑陋,都只是梦而已。

 

 

待到驿站休息整顿时,鸥花魁早就平复好了心情,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客栈里,一边饮茶一边听随行人员闲聊。

“这次的路虽绕了一些,但都是平整的好路,马儿跑起来也快。”

“是啊,再用不了几天,我们就能看到湖南两国的交界处了。”

“时间真快啊,六年前,那里还有个木兰国。你年纪还小,大概也只是幼年听说过乔老将军,也就是从前的镇北侯的赫赫威名吧!就是他为我南朝打下木兰国,这么一片土地肥沃,气候适宜的好地方啊!”

大侍卫这时突然挤到了鸥花魁面前,笑问:“公主可饿了吗?要用些什么小菜?”

“不必了。”鸥花魁的神情平静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大侍卫望着鸥花魁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是啊,木兰的种种好处,没有人再比他和鸥花魁更清楚了。

 

 

这一夜,鸥花魁早早熄了灯火躺在榻上,却没有一点睡意。

鸥花魁看过这次北上的路线,同当年国破后她从木兰走到南国时的路并不完全相同——这次的路线远一些,走的都是安稳的大道。

但是车马比她的双腿快了太多,这才几日,他们就快走到木兰了。

木兰木兰,从前的木兰国,如今南国的木兰城。

这一夜,鸥花魁的心和当年的木兰国一样破碎。

第二日,鸥花魁病倒了。

之前那么多苦难折磨,鸥花魁都能挺住。如今,她却因为心痛倒在了故国旧地。

吉日吉时不可耽误,车马不停,依然前行。随从侍女也只是在休息时候熬药,殷勤地给鸥花魁端上一碗又一碗汤药。

黑漆漆的药汁太苦了,鸥花魁喝得直落泪。

这药当然是无用的,离木兰越近,鸥花魁的病势越严重。和亲的车马踏入木兰的土地那天,鸥花魁甚至起不来床了。

直到大侍卫采了一把野花,编成一个花环送到鸥花魁的房间。

鸥花魁在看到花环的瞬间就坐了起来,把侍女们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搀扶。鸥花魁脸色苍白如纸,喘气都困难,却无比激动,扯着沙哑的嗓子问:“这是谁送来的?”

“回公主的话,是大侍卫。”

于是大侍卫又一次被传到了公主面前,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编了一半的花环。

“公主,您可喜欢吗?”大侍卫仍是笑着的,但是眼圈却有点发红,“这可是木兰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正衬最美的公主。”

鸥花魁美丽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她屏退左右,喊大侍卫替她戴花冠。

大侍卫就走近了,端起花冠,小心地卡进公主的发髻间,还细心地将花瓣和发丝抚平。戴完之后,大侍卫听见他的公主颤声问:“乌南,是你吗?”

大侍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他只是狠狠点头:“是我啊,图雅公主,我是乌南啊。”

 

随从们在门外守着,并不知道大侍卫和公主说了什么。他们只是欣喜,因为大侍卫进去半个时辰后,公主便传了膳食,开始好好吃饭。

这也不奇怪的,大家想。毕竟大侍卫本来就是整个和亲队伍里大家公认的开心果,他走到哪儿,哪里就有欢笑声,所以他能哄好公主也是可以理解的。

 

又到了休整的时刻,鸥花魁在大侍卫的搀扶下走下轿撵,漫步在草原上。

“木拉索就在西边,马儿跑的快些,半日便能到达。”大侍卫小声地说,“公主,我们回家吧。只要公主一声令下,乌南舍命也要护您回木拉索。”

鸥花魁失神地望着天边那一团团被风吹散又聚拢的云,小声却坚定地回:“不能回。”

大侍卫的声音有些急切:“公主……”

鸥花魁更急切地打断了他:“我不能回。”

怎么能不想回家呢?

朝思夜想的家乡就在眼前,魂牵梦萦的故土就在脚下。

可是不能回。

鸥花魁咬紧银牙。

她也不敢回。

“乌南,你走吧,回木拉索去。”鸥花魁反过来劝大侍卫,“你一定可以顺利回家的。”

“公主,故国已不存,如今,您才是我的天。”大侍卫目光恳切,“乌南誓死守护公主左右。”

“别说誓死,也别说舍命。”鸥花魁望进大侍卫的眼睛里,“你从小就是我最珍重的伙伴,我无论何时都不会舍得你的命。”

“我也不舍得我的命。”大侍卫说,“公主别忘了,我可是不死之身。”

鸥花魁笑了,大侍卫也跟着笑,他们站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对着故人微笑。

有风抚过鸥花魁的发丝,带着青草的特有清新与苦味,同小时候记忆里一模一样。鸥花魁几乎能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和乌南,他们就在这片草原上奔跑嬉戏,看日出追日落,欢笑就像太阳余辉一样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可是现在呢?

鸥花魁的笑容凝结在唇角,她闭上眼睛,努力压下眼睛里酸涩的泪意。

这一路走来,鸥花魁看到本属于木兰的草原与城池被他国强占与改造成完全陌生的模样,而木兰的子民就在这些人手下卑微求生,流浪乞讨。

鸥花魁心里凄然,这些苦难都是她带来的。

是她的千盼万盼婚事带来了湖国的十万兵马,所以南国才能趁虚而入,一举灭了木兰。

宫门被撞开那天已经是盛夏,天气闷热的不得了,图雅被忠心的仆人护着走到地道里。地道门关闭之前,她望见宫里火光冲天,感受到那热浪逼人。

明明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了。

过新年的时候母后还说,及笄礼是要大办的,因为图雅长成大姑娘,要嫁人啦。父王还说要挖出在长生树下埋了多年的好酒,在宴席上喝个痛快。

可是他们却在女儿生辰前夕被湖国的将士残忍杀害,鲜血流满了大殿。

图雅在忠心的仆人的保护下躲过一劫,侥幸存活了下来。可她看见了木拉索的尸山血海,她见到了人间炼狱。

所以她恨,恨背信弃义的湖国,恨趁火打劫的南国,最恨攻入木拉索杀她族人的乔将军。

但是图雅怎么也想不到,她精心算计的复仇计划会让边境的木兰百姓再次被抓充军,在一次次战役中死伤惨重。

这一路的亲眼目睹,鸥花魁反复确认了自己不仅没能护住家国安宁,还给亡国百姓们原本就痛苦的人生再添了离乱的事实。

鸥花魁几乎要生生被痛苦和自责压死。

她是不配回木兰的,她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她甚至不能自刎于草原谢罪。

鸥花魁从没想过活着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乌南,我们还有几日能到湖国?”

“照目前的行进速度,五日即可。”大侍卫仍想着劝说鸥花魁回木拉索,“公主,此时走,是最佳的时机。”

“走?我们应当走向湖国。”鸥花魁说,“而且,要走得再快些,最好比消息更快。”

大侍卫也算是个聪明人,却没听明白鸥花魁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消息?”

鸥花魁不再回答了,她只是看着太阳,看到眼睛承受不住,泛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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